一样


  

吏治腐败,历来不外二端:一是当官的贪赃枉法,一是当官的尸位素餐,因循苟且,不思进取。两者不尽相同,误国害民,则是完全一样的。寡头政治要治理腐败,也不外乎两种办法:一是广开言路,鼓励臣民揭发检举,一是派遣钦差大臣,代替皇上巡察四方。其中,又以后者更为关键。不为别的,揭发检举等等,最后都要归到钦差大人那里由他处置。关心吏治清明的人,只要不发昏,稍微明白清楚一点,全都会抓住这一点不放。

但大宋朝立国,却没有专门的按察官员,只叫负责军需粮饷、财赋斡运的转运使,兼管当路州县官员的按察事宜。粮饷财赋职重事烦,已经不可开交,按察既不过兼顾,谁还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得罪人的勾当?所以,兼顾一向不过虚词而已,从来没人过问。一些贪赃枉法的人之所以受到惩处,往往都只因为劣迹太多,自我暴露太过,人人看在眼里,才被绳之以法。至于由因循渎职而得罪的,从来没有过。要清理吏治,首先就得冲这一条来。

欧阳修率先上折子,请求特立按察法。照他的意思,要从三丞到郎中的内外朝官中抽调精明强干的能人,充当专职按察使,分赴各路按察当路州县官员。赴职前,由进奏官员将当路州县官员的花名册开给他们,使他们能有的放矢,巡察记录。所有被查官员,可分三等记录在案:两极官员,勤政爱民、政绩显著,或老病无能、劣迹昭彰的,都用红笔记录;平庸无为,却也不至于误国害民的,则用黑笔记录;另外一种,才具一般,却专于治事,也用红笔相记。按察使回朝复命,只要一打开花名册,红黑分明,所有官员的贤愚不肖、治绩功过,无不一目了然。再以此为根据升黜赏罚,自然个个公正恰当,再不会错乱滥污。不消半年,就会吏治一新,天下清明。而这样做,只要朝廷选派二十来个人充当使者就成了,并不烦难。

参知政事贾昌朝,先前也议过这事儿。他主要认为,转运使兼职按察没有名分,应当为它正名,叫转运使官员带上按察使的职衔。朝廷折中两者,下诏叫转运使带了按察使的名分,花名册记录功过则照欧阳修的建议。另外,还强调各路负责刑狱的提点刑狱使,也一样负有相关责任,拥有相关权力,只是他们不带按察使的衔名而已。

范仲淹上书的十件事里,第九条不也有派人替皇上掌眼行权、巡察四方的意思吗?后来,他又直接上书,专门请求加强转运使、提点刑狱使的按察职责。欧阳修更一再上书坚持特派钦差,最后虽然还是没被采纳,毕竟加强了攻势,影响是在的。

一来二去,不仅朝廷的按察意识大大增强,力量与要求也相应提高了许多。不但新派了张皿囚之、王素、沈邈等带按察使衔的新转运使分赴各地,对于老的转运使、提点刑狱使们,除了该加衔的加衔,也特别强调了巡访按察的要求。一时间剑拔弩张,很有些雷厉风行的意思。心里有事的官员,十有八九,真都有些吃不住了。

不过,雷厉风行也有种种不同,雷声大雨点小,就是一种。

沈邈去的是京东路,他在淄州就碰了一个软钉子。

那天,他与淄州知府正议事呢,一个管事的将校气呼呼地跑来告状:“大人,这周护军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已经不让他管事了,他喝了酒倒来寻事骂人!请大人做主,给个说法,不然我也没法儿向大家交代。”

沈邈一听也来了火,问道:“有这种事儿?你说他老,究竟多大了?”

“少说也有七八十了!”校官答道。

“七八十?”沈邈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脸上颜色也不好看了:“知府大人,这种人怎么还留在军中任职?”

知府没有回答,只吩咐校官:“传周护军!”

周护军来了,大大咧咧地朝上略略拱了拱手:“老军这里有礼了。”

沈邈见他这样,更来气了,厉声问道:“这么大年纪,怎么还在军中?”

周护军不但一点不怕,还特横,声音比沈大人还要高出三分:“我早不想干了。都是王八蛋孩儿们硬不让我休息,今儿来讨这顿没趣!”

沈邈听他这话说得蹊跷,就问道:“小孩儿是谁?”

“外甥。”

“你外甥是谁?”

“章得象,还有谁?”

当朝宰相?沈邈不由得笑了,好一个强梁的大舅公!沈邈站起来略一打拱:“原来是章丞相的大舅公,失认、失认!看座。”待周护军坐下,才又问道:“您老平时都吃些什么,这么大年纪竟有这等好身骨?”

“也没什么。不过事事不关心,落得个自在罢了。”老人答道。

再多,也没话了。沈邈吩咐:“再拿两坛好酒送到大舅公府上。年纪大了,你们也不要太拘束他了。”

别的,自然一概免谈。

章得象是福建泉州人,进士起家,一路飙升。福建人不比北方大汉,一般都比较矮小,独他长得人高马大,知道他籍贯的,全对他另眼相看,认他是个异数。他也确实胸怀阔大,胆略过人。

他与杨亿、李宗谔在宗谔家赌钱,一晚上输了三十多万,愣是寒噤也不打一下,照样倒头就睡。别人还以为他装假,偷偷跑去一看,果真鼾声如雷,摇也摇不醒。过几天他运气好,又赢了宗谔一奁金子,但改天又输回去了。宗谔拿回奁盒一看,上面的封签动也没动,真服了!这事一张扬出去,他的雅量气度,更是无人不钦敬了!

北宋变法风云第三十回(5)

“介甫,有个人您应该见见。”他说。

“谁?”安石问。

“吕晦叔。谁您都可以不来往,晦叔您却不能不交!”

“您说吕公著?”

“是呵,我朝数一数二的贤者!怎么,你们认识?”

“知道,我们是同年。”

“原来这样!那更好说了。你们没有交往?”

“没什么来往。”

“难怪,难得聚到一处。只是,太可惜。今儿我就领您去拜访他。”

吕公著,字晦叔,不是别人,正是前丞相吕夷简的三公子。吕夷简一共有四个儿子,依次为公绰、公弼、公著、公孺,公著是老三。安石对吕氏兄弟谈不上了解,也没什么反感。没有交往,只是因为他们门第高贵,自己一向不愿攀高而已。既然司马光这么推崇,安石也就不再坚持,随他一起去拜望吕公著了。

吕氏兄弟因为有当宰相的父亲荫庇,一开始就得天独厚,纷纷被赐了官。欧阳修当谏官的时候,还专门上章弹劾过这件事,请皇上不要特别推恩夷简的这些“贪赃愚呆”子弟。可皇上实在太爱夷简,哪里能阻止得了!夷简死后,因为吕公弼看上去特像吕夷简,仁宗愣是特批了一个名额,叫吕公弼当了同群牧使。只这一件,就可以想像皇上是如何恩隆了。

这吕公著,又是夷简打小就最看重的一个。

身为丞相,夷简最知道气度的重要,从一开始就着重训练自己的儿子们。他吩咐夫人:“去,叫霁月将我那一套钧窑茶具拿来,我有用。”

霁月用茶盘托着一个提梁壶与四个茶杯,袅袅婷婷地来了。夷简吩咐道:“四个少爷都在前厅。你沏上茶,进门厅时故意失手,将壶与杯全都摔碎,越碎越好!”

霁月一听,脸都吓白了,连说:“不敢,不敢,奴婢不敢!”

连夫人脸也白了。这套茶具是钧窑中的珍品,一色的窑变色,天蓝中现出红紫,正是所谓“夕阳紫翠忽成岚”,平常夷简爱得什么似的,只有极尊贵的客人来了才偶尔一用。今儿竟要霁月将它们随手摔了,该不是有病吧?正要说话呢,只听夷简又说:“我叫你去哪,你怕什么?不要舍不得。你只要给我看好,碎了这几件宝贝,他们哥儿几个有什么表现,你就立了一大功!”

宰相从来神出鬼没,夫人知道他另有用意,虽不明白,也不说什么了,只是可惜那几件珍宝。

霁月一失手摔了钧窑茶具,公绰、公弼、公孺全都炸窝了:有嚷的,有骂的,有跺脚长叹的,前后都跌跌撞撞跑来报丧;只有公著一个纹丝不动,依旧看他的书。

霁月回来正要报告,夷简已经明白了大概,只吩咐道:“你去将老三叫来,我有话说。”

弟兄四个都到齐了,夷简才开口说道:“要办大事,就得有大气度。要像古人说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才成。这,你们都不如晦叔。”

公著虽然高兴,外表却无动于衷。另外三个兄弟,并不太服。

吕夷简叹了口气:“为父在中枢几十年,圣恩不衰,为什么?就因为这个。那年圣上病了,传旨叫两府大臣进宫,其他人都十万火急地进了宫,唯独我慢条斯理。皇上久等我不来,急得什么似的,一见面就发火:‘朕病了要见您,怎么这么慢!’我说:‘圣上不舒服,有一段时间不临朝了,外面有不少担心、议论。微臣待罪宰相,要是也大白天从大街上跑马进宫,外面就更不放心了!’圣上当时就夸我真是‘股肱大臣’,其他人也都面有愧色。一件事,叫我受用一辈子哪!你们都要学晦叔,威而重,修而敬,敏于事而慎于言,将来才能承担大事。”

夷简因为止不住高兴,又悄悄地和夫人说:“你甭舍不得,几件瓷器换来一个太平宰相,值!”

夫人这才兴高采烈地笑了。

几个兄弟虽不以为然,晦叔却始终铭记在心,处处刻意照办。夷简官高,晦叔一受恩补就得了个奉礼郎。考进士报名时,他自己拿着应举家状,衣冠比一般人还要简单朴素,当时就叫好些人称道不已,中过进士后也沉默韬晦,不去争官。后来,还是他大哥、做了翰林侍读学士的吕公绰,看不过去,说他不事干谒,恬退无欲,举荐他做了祠部员外郎、崇文院检讨。眼下,他也就在这个任上。

晦叔的家在榆林巷,与司马光隔得不远,奴仆成千,豪宅干云,虽叫安石不大舒服,但晦叔只比司马光大一岁,与安石也算同龄人了,一向又以淡泊名世,也知道安石不是等闲之辈,不敢拿大,又有司马光这个中介,所以,三人谈得倒也投机。以后,走动也不算少。也还是有那么一点惺惺相惜的意思吧!至于更深的关系,怕就谈不上了。

马政在大宋朝是一件大事。有马才有骑兵。兵强与否,有没有好马是一大关键。群牧司的主管常常都由枢密使及枢密副使兼任,足见朝廷是如何重视。可说到马政,任谁也不敢恭维。大宋的马,有两个主要来源:一是与西夏、契丹互市购买,一是由各地官家牧场放牧。因为战和不定,买马自然困难。而各地的牧场,养不出好马不说,那养马的代价也太大了,大到比花钱购买竟贵出许多倍,而且,有的牧场干脆就荒废了。

安石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不禁长叹一声:“唉,马不成马,怎么能打胜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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