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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交叠的那一眼,太迷离


  

我在那空旷的殿宇中空旷度日,每一天,只能看着这永远不会落尘的房间,永远不会更改的时间。看着窗纸上渐渐消散的雪影,庭院中也响起了窸窣的草木声。天冷,天暖,抚摸着那温度变换的门扉,我似乎,也能抚摸到外面四季更迭的世界。

只是,外面好安静,安静的只有风声。那个人,那个悠长的埙声,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会在寒冷的夜里哼着歌儿,离散的曲子,悼亡的曲子。没有人再来看我,这样也好,我守着过去自己曾看过的书,又重新读了一次。已经忘却的记忆,却怎么也拾不起。

三年,水米不进,我不由得庆幸,还好我是个仙人,不会为此而死。只是看着镜中的自己,一点点,一点点,没了最初的样子。

最先前的几天,我会流泪,毫无缘由的,只是坐着,便能对着一个空空的杯盏流下泪来。可是,转眼三年,我再也没有流过泪,眼睛,像是已经干涸了的泉眼,寂静的看着这世界。

三年的饥饿折磨,我已经站不起了,躺在床上,却觉得被子硌痛了骨头。头发,已经许久没有打理过了,好在,如此清整的天界,如此高洁的仙人,不需凡人劳什子的日日沐浴更衣。

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我只好将大半的时间用在睡眠上。

而那一天,铜锁打开的声音,也正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忽然响起,将我惊醒的彻底。

我已经没有力气挣扎着站起来了,只是微微睁开合着的眼,看着忽然照射进来的光线,看着那光线中朦胧的人影。室外的喧嚣,忽然间便涌了进来,刺痛我的耳朵。

“黑帝吩咐,今日宴饮,还请仙子到场。”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请仙子梳妆。”

我张了张嘴,干渴的喉咙却没能发出半个声音,那人便转身离开,将门虚掩,没有落锁的声音,还好,还好。

我抓着床帏,撑起自己的身子,一步步按着桌子、方几走到妆台前。

我似乎,已经有一年多的时光,没有再去看过铜镜里的自己。

蓬乱的长发,猩红的双眼,干枯的唇瓣,突出的颧骨,瘦削的脸颊,我已经再不是我。

忽然想起了三年前,孰胡曾说,这次宴饮,我定会惊艳之类的话。我不由得笑了。

惊艳?确实会引得无数人侧目。天界,再不济的神仙,也不会成我这一副败落的样子,如同人世街头受冻饿之苦的乞儿。

我脸色已经太过苍白,施了粉黛更觉突兀,我只是费力的梳通了长发,三年,只有这些头发长得飞快。

无力去开妆盒,我只拿了摆在案上的金丝点翠簪松松挽了一般发髻,换了身素白的衣衫。可惜那衣带怎么系,都太过松落了。这原本是我的衣裳,可如今套在身上,却无端大出了许多。我已经无力穿曳地的长裙,便拿了才刚垂地的百褶裙来穿,可谁知,仍旧拖沓着难以前行。腰上一枚玉佩,系着摇曳生风的千丝结,在我身上,却又显得无力。我穿上广袖遮掩自己瘦脱了形的双臂,却因太过肥大,连双手也一并遮的严严实实。

我笑了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施法整理这一身狼狈,也只能这样出去。黑帝当日说,要见我的父母,若当真得见,不知又该作何感想了。

门前冷落,只有不远处灯火欢笑不绝于耳。我循声一步步挪过去,通传的小厮几乎认不得我的模样,怔怔半晌才在我已入场后高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旁人的目光瞬间围堵过来,我抬头看着最高远处,黑帝回望我一眼,示意我落座。

他看着的,是自己身边的位置,那是留给他的孩子的位置。我低下头,走向距他更远的一头。

我静静看着案上的珍馐美酒,或许,我该吃些什么,养好自己的身子,可我偏偏没有胃口。三年来,没有触碰过这些饮食的我,只是伸手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

舞乐声渐起,人声喧哗,到处都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声音。我一杯接着一杯,感受着越来越迷眩的酒醉。

一个目光,远远望来。我仰头吞酒时,堪堪对上。那也是一个,独自饮着苦酒的人,我眼前朦胧,望过去,只是一个模糊的白影。

彻底的白色身影,连那一头的发,都已经苍白。

远远,能觉察到那人醇厚的仙气,大约,是这天界的老者,尽管不老不死,也要幻化出个白发苍苍的形态来叫人心生敬意。

他这样的人,何必喝这闷酒。

我错过目光,重新斟满酒杯,黑帝终于恼了,一个闪身,已到我面前,抬手将我的酒杯用力按在了桌上。

“你实在是荒唐!”

“是吗?”我一笑,“也是,我是没有父母管教之人,行事荒诞,还请黑帝见谅。”

我本要起身拜一拜他,却一下子跌在案上,将一桌子佳肴扫了满地。

“喝得烂醉成什么样子!你随本尊过来!”他大手死死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拖起。

手腕几乎要被他折断,那痛让我酒醒了大半,他却将我拖到无人的大殿中提了一壶茶将我淋了个劈头盖脸。

茶水,早在他们去外宴饮时冷透,浇在身上,刺骨的寒凉。

素白的衣裙,斑驳不堪。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用力拉过我的身子,指着一本卷宗吼道:“你不是要见你的父母吗?!自己去看!”

若非是在天界,这书定然早已成灰,便是如今捧在手里,也担心那脆弱的书页何时会破碎开来。

我小心翼翼的翻着,厚厚的一本书,只在最后几页写了字。大约是一对男女刺杀黑帝,却无奈力不从心,反被黑帝残忍诛杀的故事。指尖停留在最后一页,最后一行。

我咬着唇看向黑帝,等着他的答案。

他满不在意的说:“你的父母,便是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鼠辈。胆敢刺杀天帝。”

“所以呢?”我看着他眼神中的冷漠,“就要受尽羞辱,挫骨扬灰,直打得他们灰飞烟灭吗?!”

我将那本书拼力掷出去,他抬手一挡,书页粉碎成尘,飘零一地。

卷宗上那一字一句太过血腥和残忍,那全然不是天规所定。那样的酷刑,只是看一眼便会觉得疼痛,窒息。仙人不是凡人,不会那般轻易死去。我无法想象,他们到底是忍受了多少年的折磨才终于能够得以解脱。可哪怕死,他都不肯留他们一个全尸,挫骨扬灰还不够,甚至连已经打入地府的魂魄也不肯放过。

我用力咬住颤抖的唇,看着他,缓缓说:“你杀了我的父母……”

鼻息再也无法匀称,我看着他,双眼酸疼,却仍旧固执的瞪着他。他好心养育我数千年,我也曾承欢膝下,可这样一个他,竟然那么残忍的杀害了我的生身父母?

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是。他们背叛我,罪当如此。”他的话,太过冷漠。

“所以,你也要杀了我吗?”我终于知道,一向和善的他为什么能够关了我三年不闻不问。因为他太过冷血无情,他眼里至今仍有对我父母的恨,又怎会始终如一的待我。

“我将你视如己出!”

“视如己出你会关我三年?!”我顿了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由笑了,“是啊,亲生的梼杌都要被你关押一生一世。”

梼杌的故事,还是我在那些书里读到的。原本的四凶之一,被他黑帝擒住,受万世牢狱之苦,大义灭亲,也不过如此。

“你放肆!”他咆哮道,抬手一掌将我掀翻在地。

我无力舒缓摔痛的骨节,只能匍匐着看着他。

他真是高大,伟岸。

“背叛我的人,都要死。”他冷冷的说,“我给你时间,你好好想一想,要好好做我的女儿,还是做那两个已经消失了的败类的女儿。”

我看着他远去的挺拔身姿,终于按耐不住一声嘶喊:“颛顼,混账你不配!”

“你……”他猛的转过头来,强自抑制住的怒火即将爆发,“你和你母亲真是一个样子,让人生厌的样子。”

“我……”一句话还未说完,眼前便换了一番天地。漆黑的没有一点灯火,我看到的,不过是月色浅浅映着的一片白色。

颈后,是一条手臂,身侧,能听到那让人安心的心跳。那是个如磐石一般坚硬微凉的胸膛,棱角分明,骨骼清晰。只是和我一样,太过瘦弱。活像个相思成疾的颓废之人。

“你不要命了。”他开了口,声音很是好听,温文尔雅又不失男子如山一般的气韵。让人好想就这样陷在他的声音里,再也不出来。可我不能。

我抬起手推开他的身形,还未来得及说话,微张的嘴便僵硬了。

还道这人是谁,白衣白发,分明是宴席上喝着闷酒的那人。我原以为的老翁,未曾想,借着月色,他一张脸眉目温和,颧骨因消瘦显得轮廓分明,眼窝深邃,双目却璀璨如星。薄唇轻抿,显出几抹心忧。那张脸,没有一丝皱纹,若在人世,恰是个正当年的小伙儿。只是这一头白发苍苍,让人看了太过单薄凄凉。

“多谢相救,不知阁下是……”我吞下那句到了嘴边的不逊,用力说。

“一面之缘罢了,又何必如此开诚布公。我只是想帮帮你罢了,同病相怜,难免要伸出援手。”他的话,便像是叹息一样,很轻很轻。

“同病相怜?”我不禁笑了,天地之间,又有几人如我这样,明明忘了,可心却仍记得,要自己拼命去寻找,三年了,仍旧求不得,放不下。

“姑娘瘦削的厉害,为何不趁着大宴将养身子呢。”

“你不也是么?”我垂首扫过他突出的苍白指节。那一身衣袍显然已肥大,只是袖子挽了一挽,还能穿,“你又为何,只顾着吃酒?”

“喝酒能暖身。天凉了。”

“天界的酒,从来都不是暖的。”

“既是如此,姑娘为何喝酒呢?”

“只求一醉。一醉解千愁。”

“这一醉,日后只怕是会更加忧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酒囊,揭开,酒香四溢。我一乐,伸手去夺,说:“凡人有句诗说的极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他旋身背对我灌了一口烈酒,便将那酒囊爽利的递到我手里,无言,只含着一抹微醺的笑。

真是不拘小节。什么时候起,只有一面之缘的两个人也能共用一碗酒了?

我接过酒袋,灌了个痛快。

我们在那荒草地上,喝了个酩酊大醉,迷迷糊糊中,我们隐约促膝长谈整整一夜,可究竟谈了些什么,却什么都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宿醉过后,我按着疼痛的额头起来,却发现我们两人都伏在一块石头上,呼吸相对,他的手握着酒囊,正随意的搭在我肩背上。

阳光之下,他的模样更加清晰。白发映着日光,珍珠一样闪耀。他的脸色苍白,又带着酒后的微红。鼻梁高耸,双目轻阖,他的睫毛动了动,终于睁开。他抿了抿干渴的嘴唇,撑着头看向我。

“紫菀……”他一声低吟,像是下意识一般环过我的身子,我还未来得及反应,唇上一热,他便已舔舐过来。

我身子一僵,晃过神来用力推开他,按住唇皱眉骂道:“登徒子!”

他似乎终于酒醒,按住眉心缓缓站起来,半晌才说:“唐,唐突了仙子,还多见谅。”

他脚下一软,我还没明白过来,手臂便已经伸出去搀住他,本能一般。

“你……”我拧起眉,不知该用什么语气说话,分明还要骂他一句,不依不饶,可看着他虚弱的样子,又怎样也张不开口。

“喝惯了醒酒茶,酒量差了。”他叹了口气,“你还好么?”

我被他问的一愣,答道:“我,我自然无事。”倒是他,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站也站不稳。

“那就好……”他浅浅笑着,深深的看着我,那一双墨一般漆黑的眸子仿若不见底的深潭,要将人陷进去一般。

我不由自主的开口:“你究竟是什么人?”

“天地之间,懒散之人一个罢了。”他仍旧对自己的事三缄其口,“你还可有去处?”

我忽然记起昨夜之事,黑帝的愤怒,惨死的父母……神色黯了黯,我摇了摇头。还能去哪里,天界之上,我已经没有一个相熟的人了。更何况,无论走到了哪里,都是寄人篱下。

“你若不嫌弃,我有处阁子,素日里并无人住,一直空着,你可暂住那里。我远处另有栖处,不会打扰到你。”

纵然他面色温润诚恳,我却难免生疑,我与他左不过第一次见面,又是喝的酩酊大醉,想来若是我酒品不佳,昨日定然是闹个天翻地覆的。即便我酒品尚可,但一个女子如此不顾礼节,大约是任谁也瞧不上的。

他看出我心中疑窦,耸肩说:“你若是不愿,我当下告辞回去便是。寻个住处也并非难事。是我多言了。”

我看着他偏转过去的身子,开口:“我总不会住进一个连名字都不相告的人的家里。”

他正身过来,唇角含笑:“在下负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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