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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入俗


  睡到黄昏后,商三儿被吵醒。

  静馨刚在书房门外出声,官子就起来,轻手轻脚打开房门,小声道:“姐姐小声些,爷累着了,想是要多睡一会!”

  官子还披头散发,  委实与受宠后无异,叫静馨皱眉:“累着还有神气折腾你?”

  静馨官子都是南晋国寻天合宗买下,一同送来给商老爷的侍女丫头,当时城主府只留四个,静馨还没被选上,听说在外巴结勾搭老爷,  没得逞,  还是纪金仙开恩,叫她去做夫人贴身丫头,  才又得随进府来。

  论起年岁,官子比她还大着月份,看夫人面上,平日称一声“姐姐”,今日听语气不好,也冷下脸:“我又不似姐姐,爷想做啥,哪里敢管?”

  静馨刚被商老爷吃下没几天,今日忙着丧事,向氏叫她回府问男人可要吃晚饭,见着官子开门时模样,以为躲府里大半天,就为做那事,心里不是滋味,开腔时语气是有些冲,又是个爽利人,  被怼到,口上也不饶:“空闲了多久?得着一回宠,  尾巴就要翘天上去?”

  静馨在外叫时,商三儿已经醒了,本还想再睡,听得两句,在里间骂:“外间吵是得趣,家里听着只嫌烦!啥事儿?”

  冷哼着,静馨答:“老夫人、夫人使奴婢回来问老爷,城里人都在,晚饭不去露个面,要睡到几时才够?”

  商家御下不怎么严,规矩不多,早前时候,她就不爱自称“奴婢”,学到地仙妙法后,心气儿更高了些,眼下破天荒出口,是回应官子先前的话,且叫她来的人中,  还加上个老夫人,假传意思。

  商三儿出声应:“晓得了,起罢!”

  这里是书房,可不是柿霜院,商老爷应了,静馨也不进屋伺候,只送官子个白眼,转身先走。

  官子也没客气,盯她后背,狠剜两眼,方去拿盆打水,服侍老爷梳洗。

  把老爷拾掇整齐,她又小声央求:“爷等我一会!”

  虽是侍女,梳好散乱头发、带上头饰、整理衣裙也要一会。

  瑶觥、奉羹都不在,今日府里没做饭,要到城隍庙前广场上坐席同吃。

  主仆两走过通街,到场时,已有些晚了,就不分尊卑,一起同坐进仲熊、鲍正山等坐的末席。

  凑热闹的人多,仲熊、鲍正山等瞧着没事,又到牙行拆了半天房子,方过来吃席,所以也晚。

  待拆完牙行旧房子,再按工匠师父规划,为河神公子建新屋。

  夫人在呢,就坐老爷身旁,不分尊卑!与一群汉子们同席,更没个羞!但任静馨远送白眼,官子只若未觉。

  在城隍庙广场摆席,十字口的花子受益最大,商三儿经过时,除东郭济、佟梅、殷蛟等送的石块、浓痰外,破碗里的铜钱也不止十枚之数。

  任他讨得多,隔日另算,左右不加明天的份,商三儿不管,等回来路过,再收走。

  今日仓促,城隍庙前流水席,菜肴是随意弄的几个,让凑热闹、帮忙的人们填得饱肚皮就行。

  李老头年岁大,身死也算得喜丧,亲眷之外,不耽误别人戏耍,等商三儿搁下筷子,王乾凑过来问:“城主,今晚可耍骰子?”

  办丧事,城里人多半都来,他这位地仙也来应个景。

  商泼皮出门只一晚,王乾就着急赌钱,一来是因随玩过几晚,与那只送财的河神公子殷蛟不同,每日都赢到些,帮垫付旧属和后人顶级宝器的费用后,虽说城主又给了安家费,总还嫌不宽裕,能得些进账也好;二来刚知觉,身处赌桌上,感受不到平日的隔阂,要舒坦得多,若非还放不下脸面,更想留在赌坊一楼,与马吉、屠老二、曹四、王意、宗昊等赌铜钱耍,融入吆五喝六的热闹,或对心境更有补益。

  看他竟有些许希冀神色,商三儿怔了下,方答:“闲着就耍呗,只等阿丑巡完一更!”

  说完,对那边与屠老二吆喝着,已要先去赌坊的曹四:“四哥!”

  曹四回过头:“啥事?”

  “往泥瓦行问一声和尚,可要来赌钱?”

  罗汉叫帮着扭转修济和尚的心性,商三儿这自家都还没学好,随时遭老娘锤的,哪有本事教别人?

  还是教赌钱,最精熟不过!

  曹四顿不乐意:“老三,口口声声叫四哥,倒只拿哥哥当小厮使唤?你府里府外,哪缺人跑腿?且和尚还能赌钱?”

  商三儿白他一眼:“不问一声,咋晓得不乐意?做中人的,跑一趟,许就落些好处呢?天地良心,只为哥哥寻找补,倒落不着好?”

  “你那良心,也只能喂老狗!”

  大和尚以前进城,还戒荤腥,哪会愿意赌?但小声嘀咕后,又忍不住叫:“老二可等着,我不到不许开盅!”

  小跑去东正街,过十字口时,花子又大声讨好:“排行占四,四爷今晚必得大杀四方,再受柳絮院仙女青睐!”

  泥瓦行,仍灰头土脸的大和尚还在拿魔烟染过的黑泥捏砖,甚是用心。

  他那身旁,已摆起十多块了,块块长宽高都一尺,都刻下字,一面“戒贪”,与之相对那面就是“戒嗔”。

  从午时前进城,未洗漱未进食,和尚就只捏砖了。

  曹四进去,不管他手上活计,只问:“大师,可要赌钱?”

  被这厮打扰,和尚便瞪去一眼。

  魏清死后,曹四已有些怵这大和尚,被瞪眼,立马转身跑,跑出泥瓦行外,再扬声叫:“是狗日的商老三使唤我来,要坏着大师修行,寻他去!”

  丢下话,没捞着好处的曹四又跑走。

  里间,修济和尚搁下未成的泥砖,偏头想想,真就放下地,起身施出“洁净术”,待身上没泥灰了,往外行出门。

  挖耳罗汉让秉持的沙弥尼十戒里,赌博可归入离歌舞等戒类,但此时,和尚似就忘了。

  但哭过一场、立下誓言、从此改修闭口禅,再随大罗转回绿柳城,一切过往仿佛成空,方忆起本寺自古传承,僧侣年老后无须再守沙弥尼十戒的原因。

  世间修持,戒的是心,而不是形,年轻辈不易透,方要守。

  便那不杀戒,本心不欲杀人,只规劝不住邪魔外道,或杀之另能救人,有何妨?

  自己杀魏清时,犯着嗔怒,本心要杀;夺走幽魔魂时,起着贪念,本心要抢!

  罗汉叫秉持的十戒,是戒心。

  绿柳城中布局,上回寻人赔罪时就已熟知,晓得赌坊在南通街上。

  或因丧事或因天色,东正街其余店铺都已关门,唯陶器店开着,脏兮兮的道人趴柜上酣睡,已又醉了。

  整条东正街,就鱼鸟店里归巢的鸟儿们叽喳声大。

  到十字口,趴地上的花子“嘿嘿”直乐,开口叫:“大和尚,既进城,得铜钱富裕,我这一日布施一枚,结善缘,金帝定让你早日成正果!”

  修济没理睬。

  走上南通街,就见着城隍庙前办丧席的桌椅,还有些妇人在收拾残局。

  白天和尚在泥瓦行,听见动静的,晓得挖耳寺被罗汉荡平后,四门村民欢喜死了一个。

  也是孽,只罪不该归咎于罗汉,而在自己等僧人身上!

  轻叹口气,看看吃剩的残局,转进赌坊。

  一楼三十多人围着张赌桌,很是热闹。

  和尚掀帘子进门,宗昊瞧见,先在人堆里骂:“爷们耍的地,猪狗也能来么?”

  衙兵屠老二拉宗昊一把,“呵呵”干笑:“哥哥莫闹!”

  又冲修济:“大和尚,城主他们在二楼!”

  罗汉毁掉庙,百宝囊却未收走,和尚不缺功德叶,但摇摇头,就到曹四身边,挤出个位子,手在桌上放些铜钱。

  他不上二楼。

  和尚进门之前,骰盅已摇完,只还未开,各个等着揭晓的,修济不等新局开,铜钱堆里就拿起一枚,丢进注中。

  学那爱玩的城主,不以一身本事去探盅下真相,只靠猜。

  楼下赌铜钱,众人轮流坐庄,眼下是王意掌盅,见周围全安静,应景地叫出声:“买定离手!”

  揭开盅,和尚输了,铜钱赔出去。

  这局赢钱的宗昊,抽身站起:“钱臭了,姓王的,老子不要你赔!”

  负气出门,今晚不赌了!

  苗秀、宇文兄弟这些四门村的,全随在宗昊身后,瞬间走掉小半。

  地仙和尚已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王意摸着头,拿不定主意,旁边字画店马吉伸肘拐他:“还赌么?”

  曹四、屠老二也齐声催:“还有人呢,莫闲着!”

  王意不由骂:“娘的!好不易轮着小爷做庄,这般不痛快!”

  骂出口,大和尚还面不改色,自家倒不安,补上一句:“不是骂您!只您这地仙,要赌去楼上,身份匹配!搅咱的局做甚?”

  修济摇摇头,左右看看,人少了近一半,身边显宽敞,便走去拖把椅子,坐下等着再摇盅。

  之前人多,赌桌边坐不下,各个贪玩好耍的图热闹,不愿分两拨,全只站着赌。

  屠老二咧嘴笑,有样学样,也拖把椅子过来:“人少也好,能得坐着耍!”

  曹四等也各去搬椅子来,别的不说,与地仙和尚平起平坐,出门能吹牛!

  留下的还愿意玩,王意就摇盅,开下一局。

  和尚每局下一枚铜钱,赢钱时,也咧嘴笑笑。

  人少,轮坐庄就快,到和尚时,他敲敲赌桌,手指骰盅,示意也要摇。

  口不能开,喊不成“买定离手”,但举目示意时,各人都晓其意,也不会乱堂子。

  楼下这些个,各样性子都有,赌起来都比二楼喧闹,多过一会,各个忘了他地仙身份,坐庄揭盅,杀一边赔一边,输的同样骂骂咧咧,赢者也得意。

  赌友不论修为,修济头回觉着,确实有趣。

  稍过一会,那边楼梯响,住本城豪宅的王乾下来,先拖椅子,往和尚对面一放:“加我一个!”

  不计骨鹏和受囚的花子,城里人等中修为最高的两个,隔赌桌面对面坐,竟是同病相怜。

  晓得过犹不及的道理,赌满一个时辰,楼上先止住,楼下众人也随之收手。

  二楼已少了赵同,今日王乾也半途退场,但还有殷蛟、青衣两位新赌客,热闹不减。

  三三两两出门,和尚也要离开。

  赌坊门口,心颤了下,强忍住,没避开曹四拍来的手。

  这厮胆儿包着天,一起赌过钱,就敢拍地仙的肩膀,又冲对面挂的红灯笼努嘴:“今晚外来瘟生不多,仙子们定有闲着的,可要去撞个机缘,万一就得哪位青眼,得瞧上呢?”

  身后,玄素门长老“吃吃”笑两声,接话:“曹爷说得是,和尚爷若愿光顾,老奴定撵走别个,女儿们任挑选!”

  听她说话,似乎又有脂粉往下掉。

  和尚不回头,只对曹四翻个白眼,甩着袖袍离开。

  不会容红粉骷髅沾己金身,也是本心。

  后面,曹四在哀求:“好婆婆,姐姐们进城这般久,只未得亲近,帮个忙哩!”

  青衣“噗嗤”笑:“城里各位爷,凭缘法白嫖,不收受分文,老奴要再帮手,外间来的爷哪会饶?”

  除曹四、马吉少数几个嘀咕着,还随青衣长老往对面撞机缘,赌坊出来的大半往自家回。

  阿丑在其中,敲着锣,二更是连响:“梆!梆!梆!梆!”

  “天干物燥,防火防盗!”

  泼皮城主在十字口停下,从石牛边碗里收铜钱时,花子打两下牛骨板应阿丑的锣声,又高喊:“各位手气旺、赢着钱的大爷,洪福齐天,明日路过,打赏黑狗个铜子,必得日日如此、事事如此!”

  东正街这边,马吉往柳絮院去了,剩屠壮与和尚往回走,但各行各路,到门对门的兽皮店与泥瓦行,也未互看一眼。

  与其他刚搬进城的不同,泥瓦行那后院,可没人帮他收拾过,回去也不施道术,拿鸡毛掸子扫掉灰,便静坐捋一晚心境。

  次日天明,不再急捏砖了,先出门,到西正街车马行,不顾别人的谩骂、白眼,在李老头灵前静坐片刻。

  口不能言,便在心里默诵经文,送他一程。

  待出车马行,再去城隍庙,瞧为这场丧事制宴的人们忙碌,大和尚不帮忙,只晒着太阳旁观。

  开席时,也不管有荤有素,便坐曹四身边,随着吃。

  但吃到一半,曹家娘子寻了来,不敢招惹柳絮院,只“贼厮”、“绝子孙”地破口骂男人,曹四得意着还嘴,随即便与他厮打在一起。

  两个修为不值一提的小人仙,打架也与市井男女没两样,男的揪妇人头发不放,女的一个劲抓汉子的脸。

  大和尚护住桌上菜,除不能说话火上浇油,也与别人一样,嘻笑着看热闹。

  全不顾曹四那张俊俏脸,被妇人抓出好几条血痕,裆下也被踢了两脚,嗷嗷叫,理亏着,商大娘面前又不敢真还手打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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