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我娘不是妖孽，我也不是…不要这样…别抢她留给我的东西！”何文泽追着眼前无声的人，却被一把推开，踉跄着磕在了地上，鲜血顺着额角流了半边脸，红艳艳的模糊在眼前，像是未完成的红妆。
“陛下，您的大公子…与祝氏关系不错啊…”得知祝氏死讯而前来的使臣说道。
名为协助蜀国扫清祝部反动余孽，可实际上，应是来检验祝氏到底死了没有的。
“哪里的话，他平日里不过是爱看看书，这突然没了，难过也是应该的。”何涉轻描淡写的回应道，而后对着身边的内侍下了令，“带回去关着，不许出来。”
何文泽被拖走的时候，还眼睁睁的看着祝氏手写的书卷被烧成灰烬。
额角的伤疼的猛烈，可何涉却从没看过他一眼。不是自己大病，何涉都不怎么会抱自己。
现在连母亲的笔迹都没了。他闭上眼睛，任由人拉着他丢回小屋。
他就跪坐在地上，颓然的看着一点点关上的门。
额头上的鲜血凝结不少。
一个人在暗处，血腥味充斥了身畔，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这样坐了多久。
房间里无日无夜，寂寞的像是要吞噬江山。
他猛的惊醒过来，竟是梦到幼年这个时刻，魂魄入梦，今夜归还。
“公子…怎么了。”时笙被他扯了被子，迷糊着睁开眼睛问。
“啊…没事，有点热，所以就醒了。你再睡一会吧。”何文泽心虚的安慰道。
时笙没回话，翻了个身扯掉了何文泽仅有的一点被子睡了过去。他看了看自己可怜巴巴的样子，笑叹着替时笙把吃到嘴里的头发轻轻拨了出来，然后下了床，临起身，还不忘了给他把被子扯出来搭在腰上。
他坐在席上，拿起案上的木匣和刚刚整理出来自己曾经的旧物，有些发愣。
“湄悦。”何涉疲惫不堪的勾了勾唇角，把一直护在袖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这是我藏着的。九歌的东西，你收着吧，别给别人看到了。”
他比前段时间又瘦了。
何文泽从他手里接过那一叠纸页，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我差点就也失去你了…”
这话何涉说的轻，何文泽早就忘了。
只是何涉还替他擦了药，偷偷又从另一个袖口里拿出两个饼，“我得先走了，事情还没忙完。东西你记得吃…我拿不到多少，抱歉。”
何文泽握着这枯黄发脆的纸，仿佛像是回到幼年的那时。
原来这事情，只是自己忘了。
何涉从没有讨厌过自己。
“我就知道，我不看着你，你就总闲不住。”时笙为他搭了件单薄的外衣，站在他后面把灯火挑亮了些，“灯这么暗，是觉得我不会起来说你么。”
他不好意思的牵住时笙的手，“怕你被我弄醒了。这不是想着待会就回去睡的，再有一段时间子惜大概就能到了，唉…知道这些事，我还真的有点好奇，该不该和他说。啊，对了，他拜托我找的人，找到了吧？”
时笙点了点头坐在他的对面，“找到了的，就在敦煌。瞧着他的人不少，我们也是偷偷去的，不过他要是想聊上几句，不大可能。”
“也罢，到时候我再与他说说吧。”何文泽揉了揉自己的头，眨眨眼看向时笙，皓齿轻启，接出的是抹带了羞涩的笑意。
他当然知道何文泽的意思。
一夜再无眠。
阿九上了任，有时候便不在府上了。
只是他说的没错，长安确实到了雨季，自己本来不算太严重的病被一拖再拖，几乎要把曾经的顽疾拖了出来，时不时的咳嗽着，弄得自己也心烦意乱。
这股无名的情绪终于在四儿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砚台里不多的墨从架子上翻了下来之后，猛地爆发了出来。
“你是怎么做事的。”无忧瞧着跪在地上的四儿问道。
“奴才瞧着扣上了盖子，就以为二殿下您没有动的，也是奴才粗心了，忘了找您确认两句…还请二殿下您别动气…”她听着无忧微微的咳嗽，心底里也略存了担忧。
无忧自顾着收好晾在架子下面的画卷，不幸的是溅上了一两点墨珠，弄得他更是不悦，“我瞧着你前些日子与阿九讲话的时候，也未曾找我确认过什么啊。今日又是如此，这是你一贯的习惯吗。”
“奴才只是回了九公子几句，殿下…您坐下来稳稳再…”四儿话没说完，看着他的脸色也不大敢接着说下去。
“怎么？你怕我病了，得烦你照顾？”无忧那么点刻薄性子上来，是他自己也不清楚的，“我也瞧着何文泽好看，你怎么不去惹他？不过…你说，把你嫁出去，是不是就断了你这个念头了。”
四儿瞧着无忧带了愠怒的眼睛，猛地一抖。这架势来看，应该自己是真的惹了他生气。平白的他与何文泽，都是不大爱真发火的。她伏在地上，生怕再多看了让他更恼，“奴才对九公子真的…没有…只是千万求您，让奴才接着跟您，奴才一定不会再惹您生气了，奴才在承安…早就有了爱人…”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无忧听她这话，心下也确放心一些。也倒不是别的，他还是愿意相信阿九的，多说些什么不爱承认的话，应该也是愿意相信何文泽的，只是他嘴上偏要逞能，一句话的余地都不留。
“二殿下…”四儿愣在原地，眼里满是泪花。
“以后别让我看见你了。”无忧执笔，心疼的看着眼前的画，这么好的图，差一点就让她给毁了，所幸点了几点墨，还算能看，“你既有人等着，就回承安去。何文泽问起来，你就说是我看不上你了，让你回家嫁人的。你我性子不和，我嫌话多的，早也该让你走了。”
少女眼中的泪珠子里带了些惊喜。
无忧觉得，这大概是自己做的个蠢事。
旁人的心思，与自己何干。
他打发人打发的快，还没傍晚，就给了她点东西让她立刻回去了。就照顾自己这么久，且也是自己的意思，这下子四儿也该如愿了。
庭前的小荷迎风，宇文怜前些日子临走前还送了几只白鹤过来，说是拜托阿九给照顾着，是曾经李贤养的那些。也许是因着宇文怜总和自己争辩的缘故，无忧越看这几只白鹤，越觉得和别的不一样。
别人养的是仙鹤，宇文怜养的就是长脚鸡。
他不满的把小桌搬到庭前廊下，不过就算是长脚鸡，这毛色也还挺好看的。真要是画下来，也还算不错。
这画还没开始画，便听着小侍卫的应声，必然是阿九回来了。
无忧烦着和他的关系，起身也不起，在白绢上找好了位置，起了个白鹤的头。
“小无忧，吃过药没有？”阿九匆匆忙忙的擦过他身边，看着就是有什么急事的。
“没有。”无忧不大好气的说道，瞧着他匆忙的样子，差一点折了手里的笔杆。这才刚回来，就这么急着要做什么？
哪儿知道阿九就没有再说话，待等了会，手里才抱了不少东西来，有几份书卷，一手抓着，一手晃悠悠的端着药碗，“四儿呢？也不说劝你吃药的吗…”
“我把她卖了。”无忧闪开了桌子边的一点空，示意阿九在自己旁边就好。地上的席子自己只拿了一张出来，他也不大想看阿九坐地上，可怜兮兮的。
“卖了？”阿九一脸不可置信，“那不是你带来的人？你卖哪儿去了？”
无忧哼了声，“我哪儿知道，城外的老瘸子吧。”
阿九惊讶的看了看无忧，又瞥了眼跟着自己帮忙收拾的小侍卫，想向他求个确认。只见小侍卫微微的摇摇头，看向无忧，又看回阿九。他这才知道是无忧不愿意认，无忧不爱认的事，必然是什么正经的。
至多让四儿回了蜀国。
他没再问下去，把手里的纸页放在地上，然后将药碗递给无忧，“你先吃了，我给你拿些水来。”
无忧低下头，接着画自己以为的长脚鸡，无声的抗拒阿九的意见。
“小无忧…”阿九叹了口气，把药先放在了桌上，对小侍卫轻声说道，“你先下去吧。”
待到庭中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先是自己含了口，然后贴在无忧的唇上，直看着他脸色微红，一声不吭的拿起药碗一饮而尽。
“你要是什么时候吃药能跟你吃酒一样就好了…”他揉了揉无忧的头发，无忧一直怕苦不爱吃药这事自己也是知道的，“我去一边看东西，不打扰你的地方。”
阿九从桌子边撤开，抓起桌边的书卷看了起来，还没怎么研究，他就看着无忧正盯着自己，这才想起来似乎还没有解释，“你知道的，陆氏。就是我七哥的夫人，陆惟。这事从前都是归旁人管的，只是这次涉及到了陆夫人，所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烨儿就硬塞给我了，让我来管。”
“是什么事。”无忧被药苦的发闷，声音都沉寂不少。
“人命关天的事。不少人指着陆家说，贪赃枉法。可是你也见过陆夫人，她和她家里人，都不该是能贪赃的人。旁人查不便，七哥不在长安，我查也不方便，甚至说是要比旁人更不方便。不过是接了下来，不到非常必要的时候，还是在这纸页上看就好了。”
“怎么非得挑了他刚走说这事。”无忧不经意的提了一嘴，怕是连他自己也未往哪个方面多想。
“我也说不好，只是总觉得哪儿不大对劲。陆家本就是扶上来的，都是本分人，平日里找人打听了他家里，就有一些七哥送的东西，旁的再也不用，就连府上的小丫鬟都没几个。要说他们贪赃…我七哥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这怎么可能呢…”阿九接着翻着书卷，顺手拿起另一个卷轴应该是在对着两分文案上的笔记。
“你说…我七哥在外面，会有什么事吗…”阿九闲谈似的说道，话刚刚说完，他却是猛地一个激灵。
有什么事…
长安的雨季绵长而阴郁。
“烨儿，你在干什么？”宇文良淑身子虽说好些，可这心情上的事，便是再也好不了的。从前都爱叫小弟，如今却偏爱称呼他的名。
“啊，没什么。”宇文淮烨惊慌着转身，连忙把手背到身后，偷着把手里的东西压在了桌下，笑着对宇文良淑道，“姐姐怎么来了。”
“没事，想问问近来九叔如何了，过些日子不久，不是戍边与蜀国对峙的将士就该回来了，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我是说…关于何公子的事…”她不好意思的说道，“嗯…九叔入宫的话，他呢？”
宇文淮烨的情绪似乎是瞬间变差的，有那么点接近质问道，“姐姐，你不会到现在，还喜欢他吧。”
她猛然间睁大眼睛，而后连忙低下头，“嗯，怎么会。再说，我现在这样，他也对我没什么兴趣的。”
“你知道就好。”宇文淮烨冷淡的甩下一句便擦过她身边跑了出去。
怎么脾气越来越差了…
宇文良淑叹了口气，平日里也常帮他收整，看着桌子乱糟糟的，便想着替他整理一下，却不想发现了张密诏。说是密诏，实际上应该只算是一张密信罢了。应该是刚刚写好的，墨迹未干，压在不少东西底下，弄得这密信也折角破烂，只是看这署名都是亲笔，想来应该是送到边塞将士手里去的。
是重要的东西她也不敢拆，便又放了回去。整理完桌上的东西，一直呆在他房里确实也不大好听，撩了撩头发，抬步准备回自己宫里去。
“你都看到了吧。”宇文淮烨站在门口，对着宇文良淑的背影说道。
“嗯？”宇文良淑回过头，恰看到了他眼里的那点寒意。
凛冽如霜。
是她不曾见过的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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