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由于从前主位教导,虽是平庸,但无忧能识文断字,也算伶俐,阿九随手写给他几页兵书,又收来方璟的医书和藏着的菜谱,让他写写看了去。

  笔墨和纸页,是乱世里难得的半点清净。

  “为保安危,在山体因秋雨落下之前,可将全军往城中去,可是,庶,这不搬,迟早是要命的啊。”副将们急切道。

  “那去了城里,城门谁来守?”

  “那你的意思是在这等死么?”

  “不。”阿九将手里的笔放下,“我们往前去。城里有禁军把守,城外只有我们。确实,我们只剩下二百里外的阳县和长安城,阳县有秦将军在,与蜀国较过几次,也是势均力敌甚至蜀国伤亡惨重,以至于不敢轻易来犯。秦将军是与蜀国最近的部族里出来的,他更清楚蜀国的作战方式。我们向前挪五十里,一来打探敌情,二来也方便联系秦将军和禁军。直接退入都城,难道是想告诉蜀国,卫国只有都城了么?”

  “又是秦绩。”有人出言,虽然小声但还是被阿九听到了。

  只这一句话,便再没其余反对。

  “若无事,我便先去见将军了。”阿九全然知道为何,也不愿出声制止,便找了理由先走。

  阿九边走边想,其实他们不喜欢秦绩是有原因的。秦绩是虞部派来的使者,后来一直留在卫国,赫赫战功是连阿九主帅也不怎么比得过的。好在先帝宇文卿有恩虞部,其族长也不多问世事,部族众人也姓善,认定了便是一人,便也是让人放心的很。秦绩虽是外族,虞部也有过招他回去的意思,可他次次拒绝。他从不与人多交往,有传言说,先帝曾问赏赐,他只答一人。可这一人是谁,应该也只有他自己说得清。

  无忧一个人背对着门,安安静静的看书写字,许久不练,写久了手腕还有些酸痛。看着自己一气呵成的字体,他忽然陷入了从前的往事。

  那时她还很温柔,自己每天去找她,她都会拉着自己读书习字。记忆里她那时说,要将所有会的东西都教给他。只是后来谁都不知道怎么了,突然一反常态。无忧撩起袖子,看了看身上淡淡的疤痕,虽说不细看是看不怎么出来的,但在无忧眼里,像是青蛇盘上,杂乱的分布在手臂身躯上。

  他有些烦闷的垂下衣袖,宽大的布裳衬的他本就细瘦的手臂更像塞在口袋里的麻杆。

  无忧将手里的东西卷了又卷,怎么时不时想起那个女人?想起她在路的尽头,对自己招招手,小无忧,慢点跑,别摔着了。

  “又想什么呢?”阿九站在他身后问。

  无忧调整了情绪,转过身去,明明已经把手上的伤疤遮掩全了,可他还是情不自禁的又缩了缩,“没有。”

  “怕你一个人出事,所以来看看你,待会就走,晚上和你说说具体的。”阿九习惯性的摸摸他的头,接过他手里的字仔细端详一番,“哟,写的不错,这字里行间,倒是和我嫂嫂有点像。”

  无忧听他这话,脸上闪过一丝不解的阴霾,他看看阿九的眉眼,想要说问什么,却还是缄默无言。

  “是吗。”许久,他才轻飘飘的甩出一句答复。

  “是啊。”他以为是无忧不喜比作女子,也忙着离开,便没有过多在意,但还是补了一句,“这字像的多了去,那些夫子们哪个不是差不多。嫂嫂的字算是四方有名,也不算是小众。我先走了,自己照顾好自己。”

  无忧点点头,待阿九离开,他才觉有些不对。

  名扬四方?这天下能有两个因为书法名扬四方?

  他忽然开始怀疑阿九的身份。

  无忧也不愿多想,说不愿意多想,其实,他也是有些怕的。他怕极了阿九和他们有联系。只能是下次有机会见到时笙,再自己打听。他拿起笔来,接着写自己的字。

  “听说你想往前线去。”主帅温衡头也不抬的问,他手里捏着毛笔,在桌案上这里写写,那里画几个圈,不知道在忙什么。阿九只看他一会愣下,一会又恍然大悟的样子甚是好笑。

  “嗯,将军知道的挺快。”阿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的应了声。

  “哼。”温衡冷哼一声,依旧奋笔疾书着什么,“要是连你都管不了,这仗怕是我也不用打了。”

  “哎呀…”阿九难得像个孩子那样吐吐舌头,也不等温衡说话,自己便寻了个地方坐下,不仅坐下,还一直盯着温衡的脸看个没完没了。

  “你老是看我做什么。”温衡无奈的翻翻白眼,又沾了墨,这才趁空抬抬眼眸瞥了阿九一眼。

  阿九有些不好意思的仰起头,一脸谄媚的样子着实和他平常温润如玉的性格差了少说十里远,“哎哟,这不是怕您怪我么。那,您说说,我这计谋,好是不好?”

  “不过一般情况罢了,这点小本事,还敢出来卖弄。真不知陛下当时是怎么选了你做军师。你可是没事的,说说就做了,我呢,你这可就是胡闹,算公报私仇了。你就是想趁着机会,去看看那给人吹的神乎其神的秦绩。我不明白那匹夫,你有什么好看的。”

  阿九一听这话,忙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可是您外甥,这这,这公报私仇的话,您可不能套我身上,万一给陛下知道了,他他他,他不杀了我啊。”说话归说话,说完,阿九又半正经道,“那您是不用我的计策了呗。”

  “本帅警告你,少来这套。”温衡虽意不在阿九,三心二意却也将手头的事务忙的整整齐齐,一会记些什么在册子上,一会又鼓捣鼓捣身旁的沙盘。不用看,阿九就知道,他记录的册子,多半和补的膏药一样,这一点那一句,别人怕是想看也看不懂。

  “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就依你的办。明日就走,断不可久留了。”

  “那我等下便去传令。”

  两人约摸聊了有半个多时辰,阿九方才匆匆回去传令。

  今夜无眠,夜半的风还是十分冷的,人马小部分慢慢迁移,灯也不敢打,一行人就这么趁着月光惨白,无言的赶路。

  阿九将自己的外衣披在无忧身上,又顺带着替他拎了个包裹,使劲摸摸他的头,这才跟着副将们往前走了去。

  无忧紧紧衣服的领口,用了一只手抓着。

  这一路谁也没有说话,大风卷起了星辰。大家都是千挑万选九死一生活下来的,面对蜀国的步步紧逼,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一天,可能就不在了。如今天下大乱,到这个地步战死的士兵,若打胜了,也不枉久等忠骨青山葬,衣锦还乡。若是败了,怕是要落得个挫骨扬灰。

  怕,没有人不怕。他们都怕极了。

  谁家里没有亲人,都是父母养的,或许村头的姑娘还在等着自己,也或许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唯一支撑着他们的,便是天下太平。苦啊,可他们只想努力些,把蜀国人打回去,他们知道只有这样,自己的家人才能安稳。

  兵临城下,狼烟四起。征人未还,一将功成。

  铁衣的寒光熠熠,无忧看着他们毅然而英勇的表情,恍惚看到了不知多久前,他们由恐惧变为无惧的国仇家恨。

  一将功成,万骨枯。

  无忧忽然品味到一种从心底而来的感觉,他说不具体,只知道这样的感觉,是很久不曾有过了,久得他自己都记不清如何形容和称呼。

  战争里没有谁功成,可却有无数人成就了万骨枯。

  他生出一种念头,如果天下都太平了,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事情了?

  无忧不懂。

  是不是从一开始,这个天下便都错了?

  纵然他想了许多,可还是不懂。

  大家走的快,约摸巳时便到了另一处荒地,收拾好大概是午时。

  而无忧的东西,都是阿九帮忙收拾的。

  无忧扯住了阿九的衣袖,抢过来他手里的大包小包。

  “怎么了?”阿九有些疑惑的问。

  “我自己来。”无忧理所应当道。

  阿九帐中放的不止是他们两人的物件,还有军中不少将士们的杂物。无忧本就身子单薄,双臂环抱着包裹,显得有些滑稽的费力。

  “你说你小小年纪的,非要争这些做什么。”阿九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从他身上扯了两个大包拎着,“什么都争啊你,有志气。还有点…傻。”

  无忧回看了他一眼,接着做自己的事,那眼神里透露着几分的鄙夷不屑,惹得阿九好一阵无趣。

  他两三步走到无忧面前,用手捏了捏他的脸。

  “没必要,也挺累的。”

  这是无忧第一次看似有了表情,也是第一次躲开阿九的动作。他睁大眼睛,神色是从没有过的,打破以往的安静,春水融了冬雪,急忙忙的往后退了一步,怕羞似的低下头。

  “小无忧?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没。没有。”无忧略有不自然的回应道。

  阿九笑笑,“行吧,那我去忙了,他们那边的东西我也去帮着收拾,我们这,有你可以吧?”

  无忧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他看着阿九离开的背影,是很多年没有过的笑意。

  有人会和我说,我累?会相信我能做好事?我?这是关心吗?

  很快无忧便不再去想,而是接着收拾手头的东西。不过无用的关心罢了。

  在他这里,怎么都是无用的关心。

  无忧虽不知道阿九到底都做什么,但他白日一般是不在营帐的。无忧一个人和方璟打打下手,读读书,便是整日的事了。这刚刚迁了地方,阿九便更是忙的。

  秋季的夜来得早,还没感受过午时残喘的半点暖意,天边的黯淡涌来,几缕烟霞绯红,是有些壮阔的凉薄。

  还没回来么?

  无忧点了灯,翻看着自己已经快背下来的书。

  天色终于完全黑了下去。

  可他还是忘不了从前的事。

  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立刻生根发芽。种子到底会长成多高的树,取决于这恨,到底入骨有几分。

  他恨那个人。也恨那些人。

  这里不再有风卷来山里的草木味,有的只是深秋初冬,纯粹的北风未至,寒气里缺已袭人的凛冽萧瑟。

  无忧剪了剪烛火,营帐里瞬间变得极其晦暗。

  “你看看这个。秦绩知道我们的动作,今天快马加鞭派人送来的。”温衡将一份已经拆过的信封递给他。

  阿九接过来,信封里说信不如说是张纸条,这信纸只有巴掌大小,塞在信封里,显得有些小气。他抬头狐疑的看了看温衡,又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纸条。

  西汉西,明月何时,未见魏吴。

  纸上只有写寥寥几个字。西汉西这三个字,是写在了反面的,正几字反几字,搞得阿九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落款处,秦绩的私印也是反了的。

  汉,天河。东汉末分三国,秦绩写了魏吴又不见,只剩蜀国。秋季明月最好时,便是中秋。这西汉写在纸的反面,虽不敢确定,但阿九还是半带着疑问道,“他是说中秋的时候,东方河东,蜀国有埋兵?”

  温衡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随即转为欣慰,他点点头,又道,“秦绩递给我这信,我们地势确是比他们向东,也确是有河。你能看出来固然不错,可是你能想到他为什么这样写么?”

  “是怕路上被截落入敌手吧。”阿九脱口而出,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能不懂。

  可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不对,不止是这个。

  “看你笨的。”温衡鄙夷看了他一眼,“蜀国怎么会知道我们迁了地方,他一主帅若怕这落入别人手里,为何用私印?这不明显告诉别人,这是秦绩自己送出去的。就算用帅印也好过私印。怎么,交战时主帅用了私印,是打算把东西给谁?有心的话,看出这张信写的意思并不难。”

  阿九仔细想了想,依旧有些不解,问道,“那?”

  “我说你笨。”温衡损了他一句,说,“他的意思是,蜀国有探子,他自己在周旋,让我们也小心。其实我有些不太理解,这盖了私印的情报信,可能是他托人假意送给蜀国士兵的。”

  “这么说来,蜀国士兵是埋伏在我们附近。也许…还会有探子已经在了秦将军驻守的阳县…”阿九正色道。

  “这次,你倒是说对了。”

  阿九一惊,顿时有些慌乱,却还是稳了下来。

  “小无忧,饿了么?”

  昏暗的烛火映得无忧眉眼间尽是杀戮颜色,他转过头,淡漠的瞥了阿九一眼。这淡淡的杀气,竟有几分草菅人命的模样。

  “我给你带了些吃食,怎么了?看起来你有点不开心。”阿九把手里的盘子放在无忧手边问道。

  “没有。”无忧摇摇头,“我有事问你。”

  “你讲就是。”阿九松了口气,又是一如既往的笑意,“我当你怎么了。”

  “你和朝廷…很熟么?”无忧带了试探性的询问道,他不确定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要阿九如何回答。

  无忧问出这句话时忽然有些后悔,这是他从来少有的情绪,他宁愿自己还是一言不发,只说一句没事。

  就等阿九回答的时候,无忧也是略有挣扎的。

  他和朝廷熟不熟,关自己何事?

  或者是不希望他和自己的仇人有所联系么?

  “嗯,是比较熟悉了,你有认得的人?”

  无忧眼中是星河皓月,星河深处是凛凛杀意。

  “没有。”不出意料,自己确是有了负面情绪。只是,更多几分是朦胧之感,说不清也道不明。像是很久前,那种抛弃又回来了。

  当夜无忧根本睡不着。

  阿九的呼吸声均匀,半是下意识的帮他扯了扯被子,无忧借着月光,看到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样子,傻呆呆的将被子推给自己。

  无忧盯着他的睡颜看的出神。

  我该怎么办。

  他想了一会,悄悄起身,不知怎么的,如同阿九那次离开时一样,不由自主的掖好了被子给他,之后步履匆匆小跑出去。

  可他不知道,阿九似乎比较敏感,睡眼里瞧见他匆忙的背影。

  阿九系好了衣裳,悄悄跟了出去。

  风卷起露水气息,落在微微翩飞的素白衣裳,沾染了整夜的清寂冷淡。

  无忧停下了脚步,站在土坡上的他散乱着长发,神色诡异,在未明的夜里显得十分恐怖,枯瘦的身形像是飘飘欲飞的纸扎人,他木然的回头看了一眼兵营,伴着狼嚎声声,让人毛骨悚然。

  阿九怕被他发现,便躲在树木后面,看到他的样子未免身上也泛起凉意。

  无忧轻轻蹙眉,忽然跳下了土坡,往林中走去。

  阿九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能看清他模糊的身形,月光映的一地草叶上寒霜惨白,晶晶亮亮的,倒是有了几分白露为霜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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