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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明月蒙尘


  含霜院中,细雨如丝,蓝衣少女打伞送墨衣的男子折回药庐小歇。

  广袖轻拂,墨衣之人和声道:“冬日雨凉,晚些劳苏婉师侄打伞,还是由我过来接师妹回吧。”

  蓝苏婉抿唇而笑,轻轻点头:“那便有劳师伯。”

  繁复的流云纹络在男子长衣上涌动轻叠,墨然眼望远处,行路间脚步轻缓,几无声响。

  他蓦然道:“云萧师侄性子温谦有礼,像极师妹,是个好孩子。”

  蓝苏婉闻言心下一暖,不觉微笑道:“师弟心细,聪慧敏识,待人接物确实像极师父。”

  墨然脚下未停,步履始终从容宁淡:“他入归云谷五年余,受师妹教导,相像也是常理之中。”

  蓝苏婉温然点头:“是这样,五年下来,师弟性子越发沉静,颇有师父之风。”

  墨衣的人眼中流光一闪而过,神情仍旧柔和,语声轻缓。“当年收下他,师妹必是费了不少心力,现如今云萧师侄能不负师妹教导,确实令人欣慰。”

  蓝苏婉闻言不由恍然,脚步慢慢变得凝滞:“当年谷中初见时,师弟一身血衣……心性桀骜满身是伤……身心都已是强弩之末……若非师父后来封了他的……”

  记忆么。

  少女虽即时回神止住了言语,男子却仍是猜测到了。

  望着自己的眼神无一分波澜。

  识不出他,也记不得他的眼神。

  衣摆云纹轻轻流动,男子仍在往前慢行,深邃的眸中晦隐无波,幽然如潭。

  可他却不能识不出他。

  那样的一双眼睛。

  那一夜……见过太多。

  幽魅,皎然,又澄澈,清如水,净如璃,明如月。

  胜过世间最美的星辰。

  见过,便难以忘怀。

  神情始终温润的男子微微闭目。

  和那一人如此相像。

  “原来如此。”墨然轻轻喃了一声,负手于后,慢慢抬步走入雨中。

  “师伯?”蓝苏婉不知为何心生忐忑忧惶,回神来见男子走出伞下,忙撑伞跟了上去。

  墨然回首望她,极温柔地笑了一笑,眉目温宁,和如春风。“无妨。师伯喜欢雨……这样无心无意地一直落下……好似能涤净人的肮脏污秽、满手血腥。”

  蓝苏婉闻言一愣,莫明地怔在了原地。

  细雨中,墨衣云纹的男子负手而立,乌发慢慢蒙上雨雾,纶巾朦胧。清逸的身影融进雨幕中,影绰寥然。

  一眼望之,便如明月蒙尘……光华淡灭间隐约如是,却再难看清。

  师伯?蓝苏婉于心底唤了一声,执伞立于原地,一时竟不知上前。

  幽雨如帘,慢慢染湿男子衣发,幽谷深院中,墨影如孤。

  ……

  窗外的雨声细细绵绵,轻轻落于屋檐窗棂之上。

  烛芯微烁,昏黄的光影于屋内轻轻曳动。

  叹月居内。

  端木静坐于榻沿一侧,转目“望”向榻上少年。

  云萧亦望着她。

  白衣的人不知为何轻滞了一瞬,而后伸手执向少年左腕;几是同时,青衣的人抬手把向女子右腕。

  指尖同时触及。

  两人都是一愣。

  “师父……”

  “师父想看看你的伤势。”

  青衣的人不觉一笑,眉稍眼角皆染上温意,晕染化开,轻柔如水中涟漪。“……萧儿也是。”

  端木点指于他腕上,语声见柔:“为师的伤已无大碍。”

  少年人却并未放开手,手指仍旧号在了女子右腕处,指尖随着女子看脉的动作而翻转往上。

  “师父体内尚有余毒……”

  “再调理些时日便可慢慢除去。”

  “膻中穴仍有损伤,还未复元……”云萧言罢眉间便凝了一分肃色,嘶哑着声音道:“银针刺穴渡力之法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会经脉寸断,沦为废人,师父往后还是莫要再用了……”

  “此为无法之法……”端木放在少年人左腕上的手收了回来,轻轻叹道:“师父心下明白……你且放心,现下你的伤势远比为师要重得多。你却……”言至此处便又是一叹,禁不住喃道:“萧儿……”

  青衣的人面色温然,轻轻望着她:“弟子即便受怆深重,也只为一时,休养之后便会痊愈;不比师父本有寒疾,若有伤损只得慢慢调理,且会损耗多年修行的元力。”

  端木闻言而怔声,一时竟无言。

  少年人忆起什么,又道:“只是岭中之时,弟子分明察觉师父左手掌心似有异物,今日看脉却丝毫未见……”

  端木回神过来,眸色温浅,宁声与他道:“只是无碍之物,萧儿不必忧怀……只是你体内这一味毒蛊,颇为阴损罕见,毒性虽已消散无多,却仍当警醒于心。为师于蛊所知尚浅,待绿儿回来嘱她与你细看。”

  青衣的人目中忽是深深的寂然与伤恻,久久,哑声应:“……好。”

  “你内力劳损太甚,内伤着实不轻,我与你行针纾一纾,可助长内息,令你早日复元。”

  云萧当即摇头:“不劳师父,此霜月寒天,师父还是多蓄力为好,弟子的伤不日后自会愈好。”

  端木伸手一拂,白衣广袖于少年人面前摊开如绫舞,数十支银针并排于其上,微微反射出银光。“且听师父的。”

  少年人还欲再言,只时初醒不久,言行皆吃力,一日下来终归是累了。

  未及再言,已被她一指点在胸前。

  “有熔岩灯在助,为师不会有事,你且安心。”白衣的人伸手于少年胸前抚了抚,而后转腕射出数枚银针。

  云萧抬眸望着她眉宇间的肃淡之色,心内一时纷扰,忧忧惶惶,缱缱恻恻,默然失神。

  他哑声道:“谢师父。”

  端木听着他明显喑滞,恍惚中痛抑难过的语声,不觉一怔,“萧儿?”伸手再度把向少年左手脉膊。

  榻上的人如受了蛊惑般,于她伸手而来的瞬间,蓦然转腕,紧紧握住了女子的手。

  不顾腕脉伤损之痛;

  不顾满心惶然自诫;

  不顾女子眉间震色。

  如释怀,如决绝,如倾覆……他凝眸不负,满腔痴妄,皆化眸中涌动不迭的思潮,缱绻,铭心,深刻入骨。

  师父……

  白衣默然。

  女子纤细柔白的右手被少年人修长冷逸的五指紧紧桎住,温柔疼窒,紧握不放。

  端木一时愣在了床榻一侧。

  不知是不明其义,还是未曾料到,半晌未能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抬起另一手,伸向榻上少年缚住她的手。

  青衣的人眸光一颤,仓皇疼涩,欲放手。

  女子将左手覆在少年人手背之上,蓦然轻声道:“有师父在,往后必不会叫你再受这样重的伤。”

  青衣的人闻言而窒,胸下翻涌如浪,指尖颤瑟难止。

  久久,他喑哑道:“……有萧儿在,亦会倾一生之力,护师父安然。”

  女子目色极温,空茫的双目凝望少年许久,沉沉一叹:“你这样,为师何以能承……”

  少年人凝尽一生执妄,倏然望她,只一眼,举世难回。“我始终记得……你是我师父。”

  白衣的人抬头来回望少年方向,不知为何,心下蓦然变得十分沉重窒然,似乎能感受到榻上之人凝肃压抑的目光里,带着深深的恻然、浓重的伤然。

  迟疑了一瞬,女子抽出手来,又在少年人颈侧肩头射入了几针。

  少年人只是望着她,苍白的面色,颤动的眸光,青丝流墨般散落肩头,映着屋内曳动的烛火,恍恍如璃。

  女子默声行针许久,肩颈胸前,乃至双膝,酉时过后,终于一一将少年身上之针收回。

  “谢师父。”青衣的人低声道一句,语声恭然。

  端木收起针昂,原就倦冷的面容上有些苍白。她缓缓道:“你且安心休养,再过几日,应能痊愈。”

  榻上之人垂目而应:“是。”

  端木不知为何抬眸再望了少年一眼,而后慢慢道:“此次归来后,我便未再闻到你身上所携那一株蛇花枯藤……”

  少年人闻言回目,眸中温敛,轻声道:“师父当年苦心,萧儿心下已知。”

  端木霍然一震,语声微滞:“你的身世……”

  “弟子亦明。”

  白衣的人眉间慢慢凝起肃色。许久,宁声道:“知道了,也好……师父有感自己的伤经人精心疗治过,所用之药皆为上乘……极为罕见……想你许是……”

  “纵白负着师父与我,入了徐州之地的樱罗绝境。”

  端木闻言,恍然道:“如此,你必是什么都知晓了。”

  少年人极低地“嗯”了一声。

  端木默然许久,面容之上浮现忧色,凝声与他道:“奇血族人于夏国内一度被人暗狩,猎以为药……你既已知晓自己身世,往后便应警觉,切不可再如雪岭中时、轻易舍血于人……否则……”

  青衣的人闻言亦震,垂目肃声而应:“师父放心……弟子明白,定谨记于心。”

  端木点了点头,不由得伸手执起他的左腕,指间触到少年人推陈往上,一道道排列在腕间的白色布缠,心头微一疼。“往后,不可如此。”

  少年人自女子行针后便有感她面色白了几分,故而一直伸手揽护在女子腰间,防她失力摔落榻下。

  此刻望见女子神色,禁不住轻轻将她揽近,温然浅笑:“阵宫塌落之时,师父若肯护好自己,萧儿自然不必如此。”

  端木闻言怔色,恍然听出少年人竟似在暗责自己当日于阵宫之内,不顾自身安危,独自破除九宫阵心余阵之事。

  一时竟也无言。

  窗外雨声更响,轻轻敲打在窗棂之上,屋内之人有感门外步声趋近,最后道:“此正冬寒月,泊雨丈中寒甚,叶悦姑娘一直在阵外守候,欲见你安然之样。”端木抬头来望着少年嘱道:“待你身子好些,应往丈中一踏,让她安心。”

  云萧闻言一震,泪蛊蚀心,忽叫他心下微疼,恍然间脑中浮现一袭鲜烈的红衣,少女望着他单纯一笑,真挚诚忱。

  青衣的人望向窗外寒雨,目中微见迷蒙,哑声应道:“是……”下意识地放开了揽在女子腰间的手。

  墨然扣指于门,适时推门而入。

  端木向着他微微点头罢,被男子轻轻抱起。

  蓝苏婉拿起元火熔岩灯欲跟随而出,端木浅声阻道:“这几日便放于此处。”

  蓝苏婉迟疑一瞬,放下了手中石灯。

  墨然眉间微微一蹙,目中却仍旧温然,抬眸柔和地望了少年一眼,而后便抱着女子缓步行出了叹月居。

  目色始终柔浅。

  青衣的人怔然望着窗外泊雨丈的方向,半晌未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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